(第四党支部 王庆兰 张红军)1955年3月5日,父亲和他井架安装队的队友们从独山子来到克拉玛依,竖起了新中国第一座大油田的1号井井架之后,我和母亲、姐姐、弟弟也相继来到这里。至今,我家已有四代克拉玛依人三代石油创业者了。克拉玛依以前没有人文历史的记载,但第一代石油创业者把中华民族艰苦奋斗、拼搏开拓的传统美德带来了,把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家风带来了,并传承延续至今。我作为“油二代”已步入暮年,每当想到自己之所以能够成为有益于社会的人,便不禁由衷感谢父亲母亲,也油然想起儿时的那些往事,那些母亲言传身教的俭以养德的往事——
从小学四年级到小学六年级,刚好赶上中国历史有名的“三年自然灾害时期”。因为少不更事,对国家大事不了解也不懂,只是感到吃和穿明显地变了。那时的克拉玛依是新中国第一座大油田,职工的口粮还是有保证的。每人每月二十八斤半的口粮,不过只有几斤白面,主要是玉米面;每人每月肉是半市斤,食用油是每人每月四两。于是人们就在食品的做法上动了脑筋,玉米面发糕应运而生。玉米面和稀发酵,倒在蒸茏里,蒸出一大块,然后切成小块状,称为发糕。发糕看上去比烙成饼蒸成窝窝头要在体积上大很多。但吃多了胃酸就多,很多人就生了胃病。由于肚子里油水少,市面上又没有什么副食品,所以不管怎样变着花样吃,人们每天还是有饥饿感,嘴上谈论最多的还是吃。在家里,母亲尽量少吃,好让我们吃饱,以至于后来患了贫血病。后来我发现同学在戈壁滩上抓蚂蚱,用来炒着吃。那也是肉啊,我就学着这个样子,也去抓蚂蚱。没有油,就把锅烧热了干炒,炒熟的蚂蚱黄油油的,真是美极了,吃着也是香喷喷的,很解馋。由于抓的人多了,蚂蚱很快就难找到了。再后来,不知是谁发现了戈壁上的梭梭籽可以吃,于是我就去采摘这种籽。记得是在西大沟,那里的梭梭很多。我第一次去,竟然碰上了同学田焕蕊。田是一个乐观、善良、善解人意的女孩,她说她在这里采摘梭梭籽已经几次了。与她同来的还有几个比她小的孩子,有男有女。我猜想是她的弟弟妹妹们。遗憾的是田焕蕊中年患了绝症,临去世前她是塔里木油田驻北京办事处的负责人。我曾帮助她看过病,但是强大的病魔还是夺去了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好同学的生命。
梭梭籽采摘回来后,母亲将它碾成末,然后用细箩筛下细面,做成饼子。这种饼子能填肚皮,但却解不下大便。记得许多次都是我撅着屁股让母亲用手往外抠。这样太痛苦了,我和姐姐、弟弟都不愿吃了。有一次,我和弟弟实在是不想吃,就说能不能吃一次拉面。拉面是指新疆拉面。是从维吾尔族那里学来的。吃拉面很费面,已经多日没有吃过了。母亲犹豫了一会儿后,就答应了。我吃完,见母亲还没吃,就傻乎乎地问母亲咋不吃,母亲说你们先吃,过一会儿她再吃。我毕竟年少,就没想那么多,我们兄弟俩吃饱解馋后,就互相拍着小肚皮出去玩了。玩了一会儿,我回去拿个什么东西,已记不清了。走到家门口,我不知为什么没有像平常一样,推门直入,而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,悄悄从门缝往内窥视。我看见母亲正在啃吃梭梭籽做的饼子。
我的心猛地一缩,像被一只手攥住,越攥越紧,周身都随之凝固了。我像被什么力量镇住了一样,动不得也道不得,只是两眼起雾,迷迷离离的。我从小和爷爷奶奶生活,在九岁前我和母亲没有建立多少感情。母亲总说我和她不亲,我也觉得爷爷最亲,可是这一次,让我的情感,对母亲的情感来了个质变,从此我自觉爱母亲了。尤其到了青年、中年,我是越来越理解母亲而越来越爱她。亲情这个无形物,它的存在和滋长,是悄无声息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。即使是父母和自己的孩子,只生不养,也没多少亲情可言。亲情在学龄前这个阶段就奠定了,甚至影响人一辈子。许多人往往是感情超越了理性。从我自身来讲,理解后去爱父母,那也是很难的一个过程。明知应该这样做那样做,可就是做不到或做得不到位。不管父母只生未养也好,还是穷养粗养也罢,我们都应该永远感恩,永远感谢父母。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,收获人生的酸甜苦辣,完成人生的过程,无论是伟大还是渺小,无论是发达还是普通,无论是辉煌还是平庸,都要视父母为神圣,都要有一颗教徒般的心敬仰父母热爱父母。最简单的道理,就是父母给了我们生命,没有生命,哪有属于生命的一切?在生活中,父母对待儿女是最无私的。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;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。父母是儿女人生最初最好的榜样,可是儿女回报父母的就很少很少,哪怕是孝子,也是做不到父母给予儿女的奉献和付出的。天大地大不如父母的恩情大!不养儿女不知父母恩,儿女回报不了父母的,又给了自己的儿女,这就是一代一代儿女一代一代父母轮回不息的宿命吧。
家里就父亲一个人拿工资,要养活一家七口人,还要时不时地接济亲戚。我从小到大,父母没有给我买过一个冰棍吃。妹妹小我九岁,那时她不到三岁,有一天可能看到别的孩子吃冰棍,馋了,从未吃过冰棍怎么会不想尝尝冰棍的滋味呢?于是她就拿了母亲放在桌上的五分硬币,偷偷去买了个冰棍。妹妹比桌子矮多了,我猜想她一定动了脑筋,找个凳子,先踩到凳子上,手才够到硬币的。母亲发现五分硬币不见了,就盘问我们,妹妹很诚实,就承认了。作为代价,妹妹挨了母亲几个耳光、一顿臭骂。我很难受,就想帮家里挣钱,很快,我就发现了生财之道。离我家不远,有一个饭馆,这个饭馆生意挺好,每天都有人在这里喝酒,喝完酒瓶就不要了。我也问过收酒瓶的小贩,说是一角钱一个瓶子。可是进饭馆收酒瓶子,我也有顾虑,一是怕饭馆的服务员不让,二是小小年纪也有面子的想法,害怕受到羞辱,而我的同学从没有干这样事的,他们要是知道了就会嘲笑我,那我在学校怎么上课呢?我是班干部、少先队中队长,每学期的好学生。可是又自己宽慰自己,这一不是偷二不是抢,不是做坏事,人穷了又不是什么罪过。我是长子,帮助家里是我的责任,最后还是打消了所有的顾虑,不过心还是有点虚。这家饭馆我侦察好几次了,喝酒的人多是多,但很多人是独自喝闷酒,喝的时间很长。第一次进饭馆,我紧张的目光扫视一遍饭厅,看服务员在不在,然后迅速地走过所有的饭桌,迅速地搜索空酒瓶子。这时,只觉得脸面发烫,耳根子发烧,心也像兔子一样在扑腾。一旦发现人去桌空,空酒瓶子被撇下,便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,蹭到桌前,抓住“目标”,然后又将目光极快地在近处巡行一番,看有无新的发现。有,则喜不自禁;无,则深深地失望。同时,两眼的余光也要警惕着服务员的出现。只要有所收获,便不敢贪心,屏着声息移到门口;只要一出那道活动木门,便浑身轻松,如同得手的小偷,撒开两片脚丫子就跑。
第一次捡了两只酒瓶子,卖了两毛钱。钱,没有交给母亲,我有我的计划,便悄悄地放在了内衣的口袋里,没有事就拿出来摸一摸。
饭馆的来客,只要是喝酒,屁股就沉,要等他们离座再去收酒瓶,既担惊受怕、忍屈受辱,又费时耗力地等上半天。于是我就挨桌去问来确定我能否得到“目标”。怎样问?从说话的内容到语气到姿态,在没人的地方不知练了多少回,谁知一看到那些大吃二喝的人疑惑的目光,就怯了,就赶紧逃之夭夭了。
逃出饭馆就又后悔了,痛恨自己的胆小。
有时遇到一些人鄙视的目光或是故意耍弄我,我就会气得掉泪。再往后,我变得聪明了,就主动帮助饭馆的服务员擦桌子、扫地、倒脏桶,在讨得她们欢心之后,就提出我的要求。可能她们看我小小年龄,个头又不高,还能想方设法帮助家里,就很爽快地答应了,有一个还摸着我的头,说若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弟弟该多好啊。其实,我这辈子最木纳、最不擅长最讨厌的就是搞人际关系。骨子里头是不好意思、怕麻烦人。实在不得已,也是要硬着头皮去求人,不过扳着指头算,这数十年来,也就那么几回。其实,人世俗一生,谁都有求人的时候,只要是正事,往往会得到好心人的帮助。但是能不求人还是不要求人。世人常说求人如吞三尺剑,不求人,人是站得一般齐,一求人就矮一截。但求人就会给对方添加负担,更不用说负面的事了。互助也要互爱,进退取舍的度确实也难。
到了这么一天,我非常庄严地将一个红布包双手托在妈妈面前。
妈妈愕然了,她的目光在红布和我的脸上来回反复地看,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红布包,又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揭开红布。“天哪!”厚厚的一沓子毛票,肯定是触目惊心,母亲才会失声惊叫。母亲飞快地数了数,整整二十元。不会错的,那是我喜滋滋地数过几十遍的第一桶金。
我想母亲马上就要笑出声了,谁知她的脸一下子沉下来,用严厉的口气问我这钱是从哪里来的?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。“偷的?!”母亲眼睛蹿出了怒火。我赶紧摇摇头,泪水却刷刷地流了下来。母亲看到我掉泪(我极少掉泪),就知道错怪了我。自己的孩子,母亲最知道,但这钱也太多了呀!等我哽咽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母亲,母亲搂住我,眼泪“扑嗒扑嗒”掉在了我的头上。她说:“你挣的钱妈妈不要,留着买小画书,看电影,吃冰棍吧。”我说:“不!妈妈,好些同学有小画书,他们主动借给我看。没白看,我帮助他们复习功课。看电影也不用钱,我搬个凳子趴在墙头看就行了。”那时有露天电影院。我又说:“给妹妹、弟弟、姐姐买个冰棍吧,我们都没吃过。”母亲用我挣的钱给妹妹、弟弟、姐姐买了冰棍。看他们快乐的样子,我幸福极了,真的感觉心像花儿一样开放。
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,母亲坚决不让我这样挣钱了。原因她没说,只是让我好好读书,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。许多人说在校学习好的学生,到了社会上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出息,说这是一个历代不变的现象。我就是这个现象的一份子。我辜负了母亲。母亲当时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吧。从此我再没进过饭馆,直到我工作后,在乌鲁木齐鸿春园饭馆请路过此地的父亲吃了一碗饺子。
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,新疆乃至我国西北地区过冬都是要备好人称“老三样”的蔬菜,即土豆、萝卜、大白菜。天将冷时,整麻袋整麻袋将“老三样”买回来,置于床下。床下是空的,房小也不宜放在明处。那时气温很低,房间烧的是炉子,靠火墙取暖,到后半夜火熄了或临睡前用煤面子压住了火头,盖着棉被都冷。就是白天烧火,也不怎么暖和,还要穿棉衣,所以这样的温度适宜储存“老三样。可是人们的饥饿感越来越加剧。那时的肉票还须排长队才能买上。整个克拉玛依就那么一个门市部卖肉。卖肉者可是一个居高临下的人物,谁也不敢得罪。就那每人的半斤肉票,他给你砍一块骨头,你要也得要,不要也得要。到后来有时拿着肉票油票也买不上。内地饿死人的消息不断传来,人心惶惶的。这时,“老三样”也买不上了。长期吃不到菜,人就要患这样那样缺乏维生素的病,全身浮肿的人越来越多。大概是1962年冬,有一个妇女告诉母亲,说北面的一个猪圈挪地方了,猪圈的冰地上可能有猪吃剩下的菜帮子菜叶子。母亲听说后赶紧让我去。我扛着镐头,兴冲冲地跑去一看,傻眼了:地上全是猪粪和尿结成的冰,看着叫人恶心,哪有什么菜帮子菜叶子。可是我又不甘心,就挖了起来,希望冰下面有掩藏的。我那时也就十二岁,镐头举着很费劲,但一落下镐头,冰渣子就会溅到嘴上脸上脖子里,满身都是。我坚持往下挖,一直到天黑前,终于有了十来块小小的大白菜帮子和叶子。
儿时的记忆有许多是清晰的,却十分遥远。那许多类似的记忆,不同的记忆,都是难以一一诉诸笔端的。
第二次世界大战时,英国首相丘吉尔有段著名的言论,说:苦难,是财富,还是屈辱?当你战胜了苦难时,它就是你的财富,可当苦难战胜了你时,它就是你的屈辱。
所幸的是,不仅是个人记忆,更是民族的记忆,一次次面对苦难,都是靠着传统美德、淳厚家风培养的优秀子孙战胜的。尤其是中国近代史,中华民族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,同心同德,把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,变为崛起于世界的繁荣富强的社会主义大国。这就是无与伦比的财富啊!